深红的苜蓿

焚琴煮鹤。

白日梦

*是短篇老文备份,原帖发在赛尔号吧。

*人物涉及到野生精灵该隐、活动精灵杰洛恩(幼形态卡罗)、咤克斯与十二年兔。

*背景(11年及之前主线)很古早,文笔(三年以前)古早而且稚拙,今天决定备份的时候也没咋改(有些想法和当时完全不同所以下不去手orz)……总之请谨慎食用,感谢阅读。




Ⅰ.wanderer

我到达这座城镇时已是深夜了,白天那场大雨把路冲刷得面目全非,行走时简直拔不出脚。我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想好好看看这个终于出现在眼前的避难所。

 

结果很让人失望,老旧的木质大门和黑漆漆的夜空,一道细弱的冷黄光柱从城镇深处投过来,勉强算是增添了一丝生气。

 

好在我只想找个临时的落脚点,不会久待。我把注意力收回来,只管用力叩门。门几乎是立马开了,眼前还是一抹黑。“很少有人路过我们这里。”一个带着些许掂量意味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仿佛自言自语。

 

我费了些力气才听清。“谢谢,我是打算留一段时间。”

 

“这可……奇怪。”

 

我颇不耐烦地等待他的下半句话,但半天不见回音,便吃力地走开了。这里的街道没什么特别之处,转过拐角,有一家旅店的门开着,里面似乎有不少人。

 

猛然感受到室内的暖意,我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从装潢风格到供暖设备,这座店看起来整体都过时已久。但我此刻并不关心这个。在寒意的催促下,整个预订房间的过程几乎没花时间。一身俗气的明黄色职业套裙的老板娘精明地笑了:“您的房间在二楼,我马上让卡罗领您去。”说罢,她陡然提高声调。

 

“卡罗!”

 

窝在墙角的那一堆灰黄色活了过来。

 

这名被叫作“卡罗”的少女像是被从灰堆里拎出来的,眼神涣散,形销骨立。“这边请。”她望了我一眼,径直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二楼去了。

 

二楼走廊的灯光比门厅还暗。一只蛾子栖息在灯罩表面,模糊轮廓被投到卡罗的侧脸上。她忽然怔在一间房门口,如果不是拉开了一些距离,我此刻肯定撞到她身上了。卡罗浑然不觉,只如梦初醒般小声说:“抱歉。”随即跳起来飞身下楼。我拉了拉门把手——很多年没见过了的老样式,发现门上了锁。

 

楼下适时传来老板娘的呵斥。“死丫头,成天地神游!”然后是急促的跑步声与客人的哄笑。卡罗灰黄布料遮蔽的身躯瘦瘦小小,几乎还是个孩子,动作却很敏捷。她猛然在我面前站定,努力挺直后背,神色不安。我看到她摊开的手掌里有一枚钥匙。

 

“没关系。”我接过卡罗递过的钥匙,把它旋进锁孔。因为很久没用过这种东西了,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门打开,自己都觉得笨拙无比。等我转过身关门时,她已经不见了。

 

和楼下的完全不同,房间本身十分舒适,就是穿堂风太厉害。我避开狂舞的窗帘合上窗子,周遭立刻安静下来。“借来”的斗篷已经湿透了,被我一把扯下来,丢到墙角。

 

窗外雨声模糊,水流顺着玻璃窗不断下淌,在夜间独有的微光中现出轨迹。我翻了个身,听到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

 

回忆的浮现就像条件反射。

 

“我不明白。”

 

“以后会明白的。不过我们几乎不可能再见面了。瞧,还有几分钟。”艾尔伊洛向后退了一步,作出可惜的表情。

 

“……我试着理解一下一下,为了让某种奇怪的东西守恒,你要一直当个人肉时空机?”

 

“而我现在说,你也是一样。要不你也可以说我搞错了,不排除这个。”时间之门的银蓝色光华将她一分为二,从那顶滑稽的帽子顶一直流泻到外衣下摆。有着明亮侧脸,或者也可以说是晦暗侧脸的女性此刻反倒闭了嘴,目光流露出复杂的兴致。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仍然觉得最后那张脸是这整个过程中最让人不痛快的细节,说不上为什么。

 

“啪!”窗户被顶开了,风再次灌了进来。我做梦似地摸到风眼处。

 

湿润而黑暗的寒意顷刻带来一种解脱感。眼前除了几盏稀松灯火,便只剩下那道光柱了。现在总算看清,它的光源是移动的,在钟楼附近多停了一会儿就移开了。借助那亮光可以大致分辨这幢纤瘦建筑的轮廓,上面隐约有个影子,孤立无援。

 

Ⅱ.settler

我是个卡酷星原住民,名叫卡罗。

 

在我对自己的认知中,最真实也最基础的大概就是这两条。想来也是满寒碜的,其实我连自己是哪个系族的都不知道,不过别人也没法告诉我,因为我从未显示出任何“倾向”,更不用说使用技能了。

 

我一直希望这种“倾向”指的不是兴趣,我甚至说不清迷上一种东西是什么感觉。安吉拉笑容的真挚和温暖,符萨塔斯女士的独立与果决,迪马克的直率与好动,我喜欢这些,如若某一天它们不复存在,我祈祷自己能表现出得体的悲伤。

 

那些宣称自己对什么东西着迷的精灵,大概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吧。

 

我不是个热衷交际的人。偶尔有那么几次闲聊涉及到爱好的话题,我曾试着了解对方的“标准”。但我几乎是当时就忘了他们的答案,只依稀记得在塔米多德那里的情形。大叔明明年纪不轻,却喜欢大家直呼他的名字,我便和大部分精灵一样顺遂了他的心愿。

 

他想了想,建议我可以假设事情向反面进行并深入下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决定试试。

 

假设符达拉克死了,钟楼拆迁了,假设城镇倒塌成潮湿的废墟,洪水吞没了全世界。几乎是列出假设的一瞬间就预见到了结果,很可怕。我看到的只是灰白的一片,茫茫无涯。

 

“可能是种病,”塔米多德听闻我的描述后给了我一个难看的笑,“也许是镇上人的通病。”

 

“……你也有吗?”

 

塔米多德向椅背靠去,看起来和他一样憔悴的椅子立刻发出抗议。守夜人工作的阁楼里几乎没有一样物什是完好的,包括四肢健全的塔米多德自己。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在危险的“嘎吱”声中意味不明地摆了摆手。

 

不管怎么说,这种想象是可以无休止进行下去的,之后,我就再也没能戒掉这个习惯。

 

今天符达拉克向我交待事情的时候,我又在自顾自地胡思乱想。“……那么就拜托你了,清楚了吗?诶,想什么呢?”

 

那瞬间转变的语气惊醒了我。“对不起……我在想,如果当年的情况反过来,是我收留了您,那么现在……呃,不对,我大概不会选择开旅店……”

 

符达拉克的笑容僵硬无比。

 

我忽然明白了,“对不起”后面的都是废话,其实我已经开始困惑自己是怎么把这些一股脑都讲出来了的。

 

但她到底只是重新说了一遍,让我把很久没清洁的柜台擦干净。

 

这几天的清洁工作格外的多,说到底和大雨脱不了干系。很罕见地,糟糕的天气成了店里的热门话题。这一整天,全镇十几个种族的精灵都会时不时地提起“失常的雨水”。雨季年年都有,但这次似乎太长了些。

 

中午我去清理门房里溅得到处都是的泥浆时,正碰上阿蓝多急急忙忙地进来。

 

“没事吧阿蓝多?”问话的是符尔加登。见自家妹妹点了点头,回他一个匆忙的微笑,符尔加登便接着调侃道:“水系精灵应该不会排斥这么一丁点雨水吧?”

 

“是啊,我不排斥,我可是恨透了,”阿蓝多擦干净鞋子表面后直起身,语气平淡,“哥哥身为冰系精灵,也可以正经考虑化成一滩水,那样就能愉快地放弃翻箱倒柜了。给,今天早晨我借用了一下,我那把落在安吉拉那里了。”她走进店里,把一把伞递给符尔加登,问他是否知道符萨塔斯医生的归期。

 

符尔加登笑容可掬,“我怎么知道?”

 

“……那算了,今天早点回来,我先走了。如果遇见符萨塔斯,帮我谢谢她一直以来对莱克瑞的关照,顺便拜托她再检查一下,莱克瑞最近看起来似乎状态不太好……”阿蓝多轻轻叹了口气,换上一副轻松愉悦的神色,“还有,刚刚你不必笑得那么夸张,脸会烂掉的。”

 

我把脸转向柜台藏住笑容。

 

“明天见,卡罗。”她出门时冲我眨眨眼。

 

阿蓝多带来的小插曲是今天遇到的最舒心的事了,也许是倒霉,晚上我又把一个外乡人的钥匙落在了柜台上。客人们(全来自本地,不少是常客)习惯性地笑了,无疑,这笑是善意的,但它的属性于我毫无吸引力。纯粹如我的愿望,只是讨厌被盯视。外乡人目光里的惊异被很好地掩饰了,开锁的姿势让人觉得他是来自夜不闭户的大同世界。

 

在听到“咔哒”一声轻响后,我眼见不会有什么问题,便离开了。

 

我们这里几乎不来远客,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个怪异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在符达拉克挽留该隐时我会有些同情他——他太正常了,甚至能说和这里的氛围太相配了。我是在登记簿上看到他的名字的,地面暗影系,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个系族。坐拥两种属性,对我而言有些奢侈。

 

后来在钟楼上又遇见了一次,那已经是两周之后了,其实我没想到他会待这么久。他问了些问题,有些我答不出,头顶的积雨云也越来越厚实,这些都不是好兆头。

 

Ⅲ.wanderer

没想到阴雨连绵好几天,不过现在已经小了很多,允许我四处走动了。我踏出旅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钟楼。作为全镇最高的建筑物,站在上面的人应该能大致了解一下城镇的格局。

 

楼顶已经有一个人了,是旅店老板娘的养女。这个身份,是老板娘符达拉克自己告诉我的。她还回答了我关于这个城镇的疑问。

 

“我们这儿很少有晴天,你倒刚好赶上雨季。”她过于热情地笑着,斜靠在柜台旁,“不如待到晴天再走吧。”我婉言表示感谢,有点倒胃口。

 

她的养女则是性格全然不同的人。言行讷讷,有些神经质,日常似乎永远只有两项——顺从地完成符达拉克交代的任务,以及发呆。现在,这女孩坐在钟楼边缘,两脚悬空,目光茫然。经过雨水的冲刷,她那身陈旧的黄色倒是明亮了些,在满目灰色中格外显眼。

 

“卡罗?”闻声,她把苍白的脸转向我,红褐色发丝贴在两颊,正湿漉漉地向下淌着水。这副模样表明她在雨中已经待了很久,不晓得冷不冷。

 

“你喜欢淋雨吗?”其实我也没带任何雨具,所以即便她不喜欢,我也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她僵硬地重新看向远方。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在笑,希望没破坏对方的心情。

 

她的眼睛似乎盯着某个黯淡而惹人怀念的幻象,活像参加葬礼一般肃然不动,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避雨的话题还是跳过吧。

 

这座城镇的规模不很大,各个部分由青石板路连接而成,整个镇子的建筑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冷漠面孔。再向前,我看到了来时经过的大门,门旁的小楼上没人,可能守夜人只在晚上值班吧。

 

“塔米多德是个夜猫子。”卡罗干巴巴地说,“但白天的事他都知道。”

 

她居然注意到了我在看什么,倒是意外的敏锐。我望着对面屋檐上淌下的一连串水珠,第一次对这个镇子产生了好奇。“那他知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天破了个口子?”卡罗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这句玩笑话:“现在是雨季,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结束,但是过了雨季仍然不会天晴。”

 

“为什么?”

 

“我不知道。”对话又进入了死胡同,也就随它去了。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几乎可以想见眼下这些房子里人们同样的神情。他们和这个坐姿呆板而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样,被无根之水的漂泊景象所惑,却仍努力地倾听,渴望在那响彻世界的忙音中求得什么……

 

对面房子里依稀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将我从莫名其妙的想象中拉了回来。这对清醒时的我来说十分罕见。我眨掉眼睛里的雨水,定了定神。

 

这大概是我自登记入住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声,便随口问了一句。不出所料,卡罗又回答了我。“那是符萨塔斯医生住的地方,不过她大概得明天才回来,”她偏偏头,补充道,“可能安吉拉在吧。二楼房间里还有个昏迷的病号,需要看护……听说她最近状况不大好。”

 

我听说过这两个名字。符萨塔斯是本镇的一个医生,前几天在旅店的门厅里听说的,就是未曾会过面。安吉拉则是常客,身为医生的助手,她走街串巷的频率甚至超过了符萨塔斯本人。而安吉拉清灵的五官与和蔼的微笑也很容易赢得大家的好感。她与卡罗年纪相仿,显得早熟一些,更接近光明之地的那些女孩子。她们自己就仿佛阳光,大笑,闲聊,毫不在意赛尔们手中叮当作响的胶囊。这种灿烂一定来自统一标配。我过去常常这么想。

 

“但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没能享受神统一标配的恩泽,一脸苦大仇深。”艾尔伊洛这么说过,大概是为了讽刺我,而我素来擅长发现别人的恶意。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逃避也好,逃命也好,你所设想的状态,脸上都写得一清二楚,但相信我,这不对劲儿。要真是那样,你起码会累的多。”

 

当一个人被告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就会人间蒸发时,他自然会避免这件事的发生。艾尔伊洛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这意味着我并不知道自己在不同世界间奔波的目的是什么,我很疑惑,因为除了活下去我一时想不出其它的了。但若是按这个假设推想下去,此刻留下来的决定反而显得合情合理了。

 

撇开这些,古董用具,没头没脑的雨水,古怪的居民,这个城镇确实有些秘密,吊人胃口的那种。

 

Ⅳ.settler

最近客人少了些,符达拉克和我都得了点空。今天傍晚,我在街上遇见了帮符萨塔斯女士带饮料的安吉拉,便临时决定和她一起去看看莱克瑞。那是在几年前的一天夜晚,阿蓝多敲开了医生的门求助,声称她发现一位青年女性晕倒在一个街区外,手臂呈现探向城门口的姿势。

 

她有着白金色长发和象牙色肌肤,医生查看她的瞳孔时,发现她的眼睛是通透的浅绿色。第二天,不少镇民受符萨塔斯的委托前来辨认病人的身份无果,却在迷惑中为她恍若雕琢而成的外貌而感到惊诧。

 

经确认,她具备一切正常的生命体征,但这可怜的女子从被发现就再没睁开过眼睛,于是阿蓝多自愿担任了她的监护人。其实,大家都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家的病人,常常探望,后来方便起见甚至商量好一致叫她莱克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莱克瑞和“累赘”这个词完全搭不上边,她更像一条纽带,把这镇上饱受湿气困扰的精灵们联系在一起。

 

曾经有无数次,我像现在一样凝视着她的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便从心底冉冉浮现。第一次,当来访者都自发地保持沉默时,我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我和这些朝夕相处的人是有多么相似。

 

然而今天的宁静并没有维持得那么理想,我感到肩上接收到一只手试探性的压力。我转过头去,视线正触碰到该隐询问的目光。于是我近乎遗憾地离开了房间。

 

“……莱克瑞,是这个名字吧?她看起来很正常。”

 

听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该隐的话里,我已经全然感受不到他初来时的拘谨,毋宁说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混熟了,鉴于他那种阴沉的性格,这简直不可思议。而此时他脸上的那种冷酷的应激性表情更是让人忍俊不禁。

 

另外,就一个昏迷的病人来说,该隐的评论实在有些滑稽。我便反问了一句:“正常?”

 

“也可以说异常。腕上一个针孔也没有,没有注射营养液,没有食物摄入,但她依旧活得很好。”我把笑憋回去,还是点点头,肯定了这个现象的真实性。“刚开始有一阵子我们也很困惑,一直找不到答案,后来便没人深究了。”

 

毕竟活着,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望向窗外,看到一面遍生青苔的墙。

 

Ⅴ.wanderer

我走出中心街区的那幢房子时正好听见六点整的钟声。听说莱克瑞在一天天衰弱下去,里面的几个人想要待得更久一些是不难理解的。这病人看起来就像是圣棺里的不朽尸体——美丽而安详的公有财产,当然了,精神上的。

 

西瓦克就是在此时出现的,狼狈得宛如浸了水的泥人。据我所知,他负责管理这里的排水系统,设计出的庞大而精妙的结构从完成开始一直完美地工作到现在。

 

而今天,精英先生伞也没打,对着路旁的石头抬腿就是一脚。这对西瓦克而言已经是情绪失控的表现了。接着,他发现了我的注视,转过身,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我走上前,确保伞能罩住我们两个人。

 

“你没事吧?”更确切地说,排水系统没事吧?眼看西瓦克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想我猜到了答案。

 

路面已经有不浅的积水了,今年的雨季是西瓦克的不幸,也预示着镇子的不幸。如果雨还不见停,这城镇处于洼地,被洪水夷为平地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这几天旅店里只有登记离开的房客,不见入住的旅人。符达拉克也不再挽留那些匆匆而去的客人了,危险想必是心照不宣。

 

“唉——没想到……”西瓦克苦笑着摇摇头,在自家门前站定,“真是谢谢了。”

 

“不用客气,我们顺路。”

 

西瓦克仰头舒出一口气,很郑重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重新戴上眼镜。“我现在看起来好点了吗?”

 

“有个精英的样子,”我朝他咧开嘴,“怎么,难不成怕家里人担心?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闻言,西瓦克反倒有些踌躇了,“的确,没人等我回去。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沉默着等他说完。

 

“我感觉,屋子里有一群人,我认识他们,他们在等我回去,就像……”西瓦克的眼角浮现自嘲的微微笑意,“不——我在说什么……可能是今天太累了,抱歉。”

 

我离开的时候,西瓦克还在喃喃自语,每个词里都盛满对自己露出的片刻软弱的不屑,很快就被雨声淹没了。

 

后来,正如所有人担心的,大洪水的凶兆在进一步显现。市中心的街道积水至腰,居民们纷纷放弃自己的住宅,转移到高地。符达拉克的旅馆处于较高地势,于是重新人满为患。但她看起来并不开心,这也是自然。符萨塔斯是最后入住的几个人之一,她和安吉拉带来了莱克瑞。这么一来,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认识了镇上几乎所有的种族,除了刚刚进来的那一个。

 

居民们待他的态度中同时包含着对长辈的尊敬和与平辈相处的亲切。他话不多却有着异常强的存在感,苍白发丝的尖端泛有红色光泽,瞳仁是少见的暗红色,外貌具有一些火系族的特征。我几乎每次偶遇他,都见他在听旁边的人说话,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我听见他们叫他符拉迪诺。

 

符拉迪诺在他的学生们开始传递一盘卡酷果的时候向我径直走了过来。他之前有意无意地打量四周,几乎是一看到我目光就停了下来,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就像是一脚踩进了陷阱。

 

符拉迪诺指了指自己。“像吗?”这居然是第一句话,都是些什么鬼。我并不打算作答,但看到他眼中的期待,便说了句:“像。”

 

“胡说八道。”符拉迪诺脸上的愉快表情彻底变为了笑意,顺手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盘子,“谢谢你,迪马克。”他拿起一只果实请我吃。

 

看着果实的蜡质表皮,我最终婉拒了。符拉迪诺收回手打量了一遍刚刚擦净的卡酷果,把印有纸质标签的一面朝上,抄起桌上的水果刀。

 

“不吃也好,大家都说第一次的味道很糟,我刚开始也挺讨厌的。”他的手轻巧地一抖,标签连带一块薄皮应声而下,“这样方便些。”

 

符拉迪诺就这么干脆地处死了手中的果实,我看着他大快朵颐,竟也有了食欲。“你刚刚说自己像谁?”

 

他咽下果肉,然后认真地看着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个关心时事的人。”呵,看来这家伙说话一直都是这么跳跃。但他没错,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航行日志或是本地报纸了。对我这种类型的流浪者来说,这些刊物早就失去了它们的主要意义。我只是笑了笑。

 

“不过这没有关系,他们看起来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我沉默地翻搅冰块,符拉迪诺也不再说话。

 

Ⅵ.settler

很久不见的符拉迪诺都来了,据说他曾经是很多人的导师。但这并不能让我喜欢他——一个有着许多过去却仍然神秘的人,而且他也是客人,让这里越来越拥挤的客人。

 

嘈杂的一群。

 

晚上,我头晕眼花地收拾着几张空桌上的残局。迪马克和符尔加登的桌位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简直是视觉污染。我无聊地把抹布丢了过去,结果它准确无误地从桌沿滑落到了地面。

 

我彻底投降,蹲下去捡。再抬头时只觉得有些恍惚。很多张脸,熟识的,却渐渐变得陌生。

 

好吵。

 

原本以为已经习惯了,也应该习惯了,不然这说不通啊。但现在一切都是新的。第一次有这么多精灵一次性入住,像是浑浑噩噩赶往某个站点的乘客。更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微妙的感觉,希望他们一个都搭不到车。这些错过班车的乘客会是什么反应呢?我有些期待,一种膨胀的兴奋感从胸腔升起。

 

好容易回过神来的我咬了咬牙,马上就听见了“噗嗤”一声。“歇会儿吧卡罗,你刚刚在摇头呢,”玛琳晃晃脑袋,一头利落的蓝绿色及肩发垂落下来,“不过你真的很可爱啊,连干活的时候表情都那么丰富。”她身边的伯桑克停下手中的杯子,看了她一眼。

 

“知道啦伯桑克,”玛琳看回去,又转向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哦,工作了这么久,符达拉克会体谅的。”我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玛琳一直从事运输行业,伯桑克则在供电部门工作,天性坦率是两人共有的特点,连我这个完全称不上敬业乐群的家伙也很乐意和他们相处。然而,刚刚的念头一闪而过,短暂的快乐立刻化为泡影。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们。

 

刚刚还和符拉迪诺聊天的该隐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上楼去了。外乡人一向休息得很早,今天更甚,看来符拉迪诺的只言片语还是造成了某些影响。从我认识符拉迪诺以来就觉得他有这种能力,也是,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终年敬仰着他?

 

就在我走神的当儿,符拉迪诺转过头,刚好迎上了我的目光。后脑勺长了第六感觉器官,说的就是这样的家伙吧。

 

他没有笑,表情却显得分外愉快。我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周边太吵了,我听不清内容,而他又不像有半分要提高音量的意思。所以我只好走过去。

 

“不太开心吗?”他说的居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有点后悔过来了,嫌浪费脚力。结果符拉迪诺接着说:“烦躁是正常的。”

 

“不,不正常。”我立刻否认,声音里满溢的抵触情绪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真的么?”符拉迪诺的问句听起来像是带着醉意的叹息。他向后仰过头去,靠在椅背上。半晌,我看见他扬起一边嘴角的微笑。

 

符拉迪诺最终还是把搭在额头上的手垂了下去,“告诉我,卡罗,”他没有看我,“你认识莱克瑞这么久,有没有怜惜过她的遭遇?”我没有说话,符拉迪诺也不理会。

 

“生为光系,却栖身于不见天日的城市;摆脱了理智的困扰,却为不幸之人所同情。这才是她真正的遭遇。”

 

“所以说,听啊,外面在下雨呢,你们这群斯德哥尔摩患者。”在听见符拉迪诺这句几乎不可耳闻的话以后,我确认自己没必要留下了。

 

只要有一点怒气,这世上最拙劣的战士也懂得反抗。但我环顾四周,发现一个敌人也没有。

 

啊,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一点都不现实。另外,符拉迪诺的表现和预想中的差别从对话展开的那一刻起便越来越明显了,而他的话则如我面前的苍蝇一样困扰着我。我心事重重地赶开它,心里再清楚不过:它还会回来的。

 

后来,连续昏迷事件的发生证实了我的猜想。

 

ⅤⅡ.wanderer

我凝视着西瓦克安详的面容,不知是该为他感到不幸还是欣慰。自从水涨到旅店台阶上以后,西瓦克就没再露出过笑容。因不堪危机感的积压,大多数精灵离开了,从此杳无音信。即使所有其他选择留下的精灵——甚至包括寡言少语的塔米多德,都宽慰过西瓦克,他似乎还是无法摆脱愧疚感。某个周末的黎明,楼上的客人们被符达拉克的惊呼声和楼下的闷响扯出梦境,发现老板娘站在楼梯口,混浊的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面。精灵们自发帮忙搬运家什,场面有些混乱。符达拉克忽然停下了动作,扫视洞开的大门和她周围忙碌的熟人们。

 

“卡罗——?”她抬头望向二楼,我在她眼中看到了近乎祈求的期待。

 

好在它没有落空。卡罗闷声答应,接着是一阵急匆匆踩地板的声音,顶着一头凌乱红发的少女闪进视野内。“西瓦克,他死了。”她瞪着大家,仿佛那是我们的错。

 

“冷静一点,卡罗,他昨天还好端端的。”符尔加登质疑道,“得先让符萨塔斯检查一下。”提到的精灵在他说话前就已经走向楼梯口了,此刻却暂停了行动,回头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才登上楼梯。

 

女医师墨绿色围巾的尖端消失了,一部分精灵早已自发跟上去。“我没有命令你的意思。”经过符尔加登身边时,我听到一句轻如鸟羽的抗议。于是,我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示意他西瓦克可能会需要。“怎么,让符萨塔斯浇到他脸上吗?”他像往日那样绽开笑容,终于挪动了步子。

 

“你们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我刚刚就觉得奇怪了,到现在为止,卡罗的惊慌还没有传染到任何一个人。

 

“你不也是吗?”

 

“这不同。”西瓦克对你们来说是朝夕相处的人。我掂量着自己的回答,有些迟疑。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西瓦克的房间。符尔加登摇了摇头,顺手把水放在床头柜上,解释道:“这么说好了,我们这里从不死人,而且我觉得未来也不会。”

 

我为这简单粗暴的解释所折服,一时说不出话。

 

然而西瓦克确实性命无虞。事实上,他“睡着”了。这意味着莱克瑞多了一个病友。诊断完毕的符萨塔斯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把水一饮而尽,最后提议大家把他们的床挪到一个房间。

午餐之前,符达拉克已然惊讶于整个上午的有序高效,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还有什么工作是必须近期完成的。事后,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休息,我却毫无睡意。符拉迪诺忽然表示要出去“转转”,看有没有受困于自家住宅的不幸者。

 

我走到自己房间的露台上,注视着他爬上一只皮筏子。雨声在清晨就安静下来了。混浊而繁复的涟漪散开,破碎在摇摇欲坠的墙皮上。远处的钟楼几个周前就哑了,在暗色调里很是阴沉,符拉迪诺几天前还开玩笑说它和我的鼻梁很像。

 

我哼了一声,让他向我和钟楼同时道歉。

 

“别去管它的感受了,这群人里也就你和卡罗这么犯傻。那么,把喻体换成咤克斯的角,够公平了吧?”作为背景里唯一的活物,符拉迪诺转过头,记忆与现实中的他忽的重叠了。什么导师,偶尔纠结于辞藻的文人罢了。我看着他用桨一推旅店的石阶,不禁莞尔。符拉迪诺挥了挥闲着的那只手,微湿的发梢顽强地上翘,使他的笑看起来带了些不羁的意味。咤克斯的角,曾在光明之地见过的露希欧荒芜的平原,看来这个世界也有所谓“邪恶”的存在。看似阴鹜的世界却有着一批怀有奇异神性的原住民。没有死亡,没有恶行,没有暴怒,甚至连欲望看起来都虚伪。这让我想起谱尼——被封印在神秘领域的传说。七封印即诞生自神性,它们给出力量,却也是蚕作茧自缚的丝。

 

虚无乃是其中之一。

 

ⅤⅢ.settler

十四个,我在心中默想了一遍留下的人。其中有两个需要特殊照顾,除了符拉迪诺,剩下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忧郁。我决定从原来的房间里搬出来,睡到我一直更偏爱的阁楼上去。

 

符拉迪诺离开的那个上午,我正在阁楼上铺开一床席子,透过狭小的圆窗可以看到他在对着二楼还是三楼挥手。我不确定他外出的原因,也不是真的关心。但他脸上分外平静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看起来就像莱克瑞和西瓦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只是一具温暖的尸体了。

 

“在看什么呢?”一绺蜂蜜色卷发出现在我左边。我转过头,对上了符达拉克的询问的眼神。“那儿,符拉迪诺出去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把视线转回去,符拉迪诺双手运桨,留给我们一个晦涩的背影。符达拉克“哦”了一声,声音轻得就像雪花融化。我不知道怎么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又下意识把头扭向左边。结果我惊讶地发现她在担忧。

 

天光透过格子窗棂照亮了符达拉克的脸,使她看起来斑驳而不真实。“没事的,他会回来的。”末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用手臂圈住我,错把我当作受惊的孩子。我嗅到工作服温暖清洁的气息,所有的思绪都被温柔地截断了。最终是她放开的我,然后让我把床铺好后就休息一下。

 

符达拉克永远都是让人难以拒绝的暖色调。记得她曾嘲笑过我看不出本色的工作服,明明可以整天待在室内的人偏跑到外面淋雨,邋遢地足以吓跑一半的客人。事实上,她却一直没有阻止我的随心所欲,多半是因为我一直很健康。我们这儿的人很少生病,包括我在内,这让符萨塔斯女士彻底沦为一个只治疗跌打损伤的外科医生。可怜的人,最近又忙着照看西瓦克和莱克瑞,看着他们虚弱下去而无能为力,安吉拉也打不起精神来分担更多。

 

所以,当该隐昨天找她开一些感冒药的时候她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的,我可以想象外乡人尴尬的神色——就我所知,他已经至少打了一个周的喷嚏。到了楼梯间我显然还在笑,因为正要上楼的该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你经常这么一个人就能笑出来吗?”

 

“……当我喜欢倒带的录像机好了。”我收敛表情,抬首对上他的视线的那一刻,这种短暂的自娱自乐便彻底流产了。

 

他告诉我他听见楼上有重物敲击地板的声音。但从那双快要结冰的眸子里看得出,“有人倒下了”,这才是他要说的话。

 

哦。我盯着地板上那具身体。符萨塔斯。墨绿的布料铺散开来,衬出她那静态的、浅色的脸。我凝视着年轻的女医师,轻轻呼出一口气。从进门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我平静得像是给符萨塔斯传染了一样,但这种病入膏肓的感觉立马触动了愧疚的刺。这不对。我眨了眨干涩的眼,人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的右肩猛然传来暖意。我似乎一个世纪前就忘了该隐的存在,此刻却被强烈地提醒了。我局促地转向左边,看到了他缓和下来的脸。那只手在我的肩上停滞片刻,最终还是收回了。

 

这寂静来得有些尴尬。该隐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先行打破了它,“呃,安吉拉……应该有人告诉她。我去找她。”

 

当天下午我们在楼顶发现了失去意识的安吉拉,我想我们没法亲口告诉她了。有什么区别呢?我仰起脸,雨水浇到我紧闭的眼睛上,顺着安吉拉的面颊滑下。天空在哭泣,算是帮她代理了她应该会做的事。

 

我回到屋子里到处徘徊,发现没地方好去,于是提前爬进了阁楼。这也许是个错误,因为我发现自己仍然没有事情可做,于是躺到了床上。我在昏昏噩噩中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被子被莫名其妙绞成了一团,我在黑暗中揉揉双眼,听见它们发出微小的咯吱声。

 

天知道……她难道真的是自己上去的?身为飞行系的安吉拉有这个能力,却本应没这个心情。短短一天而已,两个人都……这说不通,一切都说不通。

 

这镇上没有墓地,但已经有四个人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Ⅸ.wanderer

伯桑克和玛琳在第二天清晨带着找到的补给回来了,由于积水太深,他们直接把船划进了大堂。“这样下去可不行,”伯桑克把挡在额前的湿发往脑后一抹,“我们必须走了……离开这镇子。”

 

不知为何到现在才被提出来的建议并没有遭到反对。于是符达拉克表示她会翻出阁楼里所有的水上运输工具,组织第一批人自愿离开。“那些病人怎么办?”卡罗问,一双眼睛难得有了聚集。

 

数起来,已经有四个人倒下了,这无疑会带来不小的麻烦。四只船,四座牢,四个双目紧闭的狱卒。

 

结果是,这群精灵很乐意把自己关进责任的笼子里,在分工上没花上一分钟。玛琳打头,塔米多德负责安吉拉,符尔加登负责符萨塔斯,迪马克负责莱克瑞,伯桑克负责西瓦克。“怎么?”玛琳扫视众人面前的工具,“只剩一个了?”符尔加登接话道:“符拉迪诺昨天带了一个走,他自己都还没回来。”

 

“打这么大雷,他没事吧?”迪马克瞪着窗外,脸被电光照得雪亮。半晌,符尔加登走过去,挡住他的视线。

 

“是他教会了我们一切,我们还没死,所以他……一定还活着。”符尔加登用他一如继往的风格解释道,话说回来,我环顾四周,就没发现一个不固执的人。

 

“我去找他。”刚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木已成舟,所有在场的精灵立刻把目光投向我,时空裂缝在上,我讨厌聚光灯的照射。他们会安全的撤离,为自己的安土重迁付出代价,倾家荡产后重新振作起来,够可以了。找到符拉迪诺,将是我在这里最后一件可以被赋予价值的事。

 

等到大堂里只剩下留守的四个人,我从及膝深的水中抽出了腿上楼去做一番整理。我打开箱子,一股陈旧布料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开始后悔把东西放进去了。这时,垫在箱子底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份旧航行日志,在这儿倒是稀奇,而且之前放东西的时候我也不曾察觉。我小心地捧出它,翻了翻。纸张又干又脆,印刷的字迹还算清晰,图样是彩色的……这根本就是纽斯主编的那个版本。我翻到首页想查看日期,结果却被一张大幅照片打断了思绪。尖端泛红的苍白发色,自然定格的笑容。

 

真没想到,符拉迪诺也会有上报的时候啊。我走到窗前,让稍微充足一些的光线落到照片上。不错,是符拉迪诺,而他周围的文字介绍说他是神殿的十二位守护者之一,这对我来讲是个幽默有余而意义不大的消息。不过,它说明带来这份航行日志的人来自一个纽斯与符拉迪诺共存的世界,和我的经历多少有些相似。是谁呢?我看向窗玻璃,雨水流淌的轨迹模糊了对面人的脸。

艾尔伊诺。这个名字再次浮现。

 

独自一人住在荒郊野岭的时空旅行者。与我不同,她似乎窥探了更多的秘密而不是恐惧。符拉迪诺之前说对了一件事,我不怎么关心时事,所以漏掉几期航行日志也是很正常的。赛尔号船员一边换机油一边翻日志的时候,我可能正在某个远离新闻的地方,像打鸡蛋一样把自己丢进空间裂缝。“这说法有些难听呢,嘲弄是你的习惯吗?”卡罗听到我的描述后呵呵一笑。

 

我想说是传染。在交际方式的刻薄程度上,艾尔伊洛和卡罗有着不容忽视的相似性。不过随着了解的深入,艾尔伊洛可以从神神叨叨的疯婆子变成温和好客的主人,卡罗也可以从任性的青少年变成理想的向导和旅伴,从出发去寻找符拉迪诺的下落开始,我们一直都合作得很顺利。原本我打算一个人出门,但卡罗坚持也要去。奇怪归奇怪,也似乎没什么不妥,反正只是几个街区的行程,我相信符拉迪诺不会傻乎乎地走那么远。

 

我又检查了一下顶棚,确保它无恙。就雨势来说,我们比伯桑克和玛琳要稍稍幸运一些。这艘简易的船顺着微风而行,船头指向市中心。

 

夹道一片黑灯瞎火的,不像有人的样子。

 

NO.10 settler

“明天又要大扫除,要命啊……储藏室还有四只船,也许五只……管它的,符拉迪诺那家伙,什么样的人才会一年送一只船啊!”符达拉克的嘴一张一合,像鱼。

 

“跟他说说不就好了?”我停下手中的事,坐到桌子上。

 

“也许还不是一年一只!我不记得了,过了五年了吗?”

 

“听起来是你受了损失似的。”

 

“哈!”符达拉克滑稽地往后一退,直视我,眼里满是水货般的怒气。

 

我莫名有些不舒服,于是决定挑战一下长句子:“说真的,你抱怨这里的天气、符拉迪诺不经大脑的慷慨、迪马克的泥水印子……每天一次,然后又得去摆出那副笑脸。那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到外面去?”

 

“外面哪里?”

 

“什么……哪里都好,外面的地名我都没听说过,符萨塔斯医生她从来也不说,总之离开就好。”

 

我确信,在那一瞬间,符达拉克的眼中隐隐有光亮闪过。“离开?”光芒消失的一霎那,假笑又回到了她脸上,“可能吧。不过,眼下还是让我们把那五只可爱的船打理一下好吗?”

 

出于不明了的原因所有人都对外面抱有这种怪模怪样的抗拒,一般我都选择保持沉默,也许我也是这样的人吧,不然我怎么不自己离开?恐怕能逃逸的,也只是那灰色鸽群一般远去的钟声罢了。

 

在钟楼上,雨会浇熄这点微弱的羞愧,稍微扩大了些的视野则带来同样微弱的安慰。在至高点仰望仍然遥远的天空时,我能感受到皮肤在以散热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反抗着。听那个外乡人说,人的免疫系统会在紧要关头开启应急状态,这时淋了雨的皮肤反而会有灼热感。这种经历于我是常事,只是当下从至高点切换到了最低点,厌烦得有些无奈。今天的雨给我一种温顺的错觉,所以当该隐的声音把我拉回到已然靠近市中心的船上时,我是不大情愿的。

 

“这么说,平时店里的房间打扫都是你负责的吗?”他扫视两旁的房子,口气像是随意。

 

“算是经常吧。”

 

该隐腾出一只手,从那件宽大到有些不和体的斗篷下取出一本薄册子,“见过这个吗?”

 

我接过来打量了一下封面,某期“航行日志”。“以前在符拉迪诺那里见到过,像是镇外的东西。”我正要去翻页,却被该隐的表情吓住了。“怎么了?不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瞟了一眼停止工作的桨,又努力把视线集中到该隐脸上,“还有那种眼神?你上次见到莱克瑞就是这么个表情,阴阳怪气的。”我还没说完,他眼中的淡漠迅速覆盖了所有肉眼可见的情绪。

 

“是吗。”

 

“刚刚……”

 

“我问你。”三个字的要求生生切断了我的争辩,我心里怒气郁结,不想再说一个字,然而该隐却在此时沉默下来。我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看进他那双结了冰的眼睛。

 

“你在生气。”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说了,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抿紧嘴唇,移开了目光。半晌,我听到一声“抱歉”闷闷地传来。显然已经发现了什么的该隐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们……有人出过镇子吗?身边认识的人?”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却止不住地要去猜测这个问句的含义。我“身边的人”大多进行着非常纯粹的室内工作,与外界相联系的占少数。我试着回忆这些人:“玛琳每个周都会运入货物,符萨塔斯和安吉拉经常在外,西瓦克有时出城检查外面的系统,符拉迪诺手里有别处的杂志……”我迟疑着停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该隐摇桨,船灵巧地避开前方垃圾车臭气熏天的遗骸。

 

“……我来这里不久就能认出玛琳,因为她健谈,奇怪的货物、意想不到的顾客都是她的谈资,但后来我意识到,她所说的人,都是后来一一露面了的,镇里的居民。她所运输的货物,从来都没有赛尔号的机械零件和各大星系的矿物——照符拉迪诺的航行日志来看,至少纽斯和赛尔的存在是可以确认了,”该隐慢慢地陈述,带着并不比我少的迟疑,“我是从卡酷星丛林步行近乎一整天才找到这里的,中间没有见过人烟,那么,真的会有如此舍近求远地请符萨塔斯出诊的人吗?

 

“西瓦克是个完美主义者,镇内系统的细小缺陷通常会被他发现,但对于镇外的部分……每次检修回来他都只字未提。”说到这里,该隐紧了紧斗篷。

 

这解释里有些名词我不认识,符拉迪诺的报纸也没法解释,这么想着的我却没能发出质问,恍惚间察觉到手里握着的就是那份“航行日志”。“看看吧,你认识他们吗?”

 

我急切地拨弄纸页,血液撞击耳鼓的声音几近吞没了雨声。

 

怎么回事?

 

我反复地摇头,抬起眼,只看见了蒙住该隐后脑勺的灰黑布料。

 

ⅩⅠ.wanderer

“我去拿水。”

 

闻言我转过头。卡罗从容地弯腰,裙摆干脆地扫到了潮湿的甲板上。不过那衣服已经够惨不忍睹了,再脏一点她也应该不会介意。我们出来已经有半天时间了,自从讨论过大家的反常行为后,卡罗就没说过几句话,只偶尔抬头望向旅店的方向。话虽少了,人不像是一副困扰或者否认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身边有一群神殿守护者的可能性,按纽斯的描述则更滑稽——“神兔”。回忆起来,在相处的这些时日里,我并不算了解她,正如我不敢保证自己了解这里的“兔子”们。

 

呵,这个带着一丝恶意的称呼居然有点可爱。

 

在某个遥远的星球,有这样一种动物,他们薄得血脉尽显的长耳朵轻轻抖动着,风是他们的好朋友,送来的几乎全是危险的信息。我看着水扑进卡罗的喉咙里时如此联想道。

 

她全然不觉,只是把茫然的目光投向了一侧符萨塔斯的房子。“那里,有点奇怪,”卡罗一眼不眨,见我注意到她的话,又躲开了目光,“不过应该没什么吧……”

 

我打量起那幢房子。在水面以上不远处便是二楼那排熟悉的窗户。“整齐得像一排牙齿”,符尔加登曾经是这么调笑的,但此刻这种整齐却被打破了。

 

那是莱克瑞原先病房的窗户。

 

“太黑了……”我轻轻说,“即使没有光源,它也太黑了。”黑洞洞的一颗蛀牙,而我所认识的符萨塔斯医生,是不会允许蛀牙的存在的。

 

而且原本封闭住它的玻璃消失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手已经将船送到了这张不再体面的嘴边。里面没有丝毫生命气息。

 

“我们……要从窗户里进去吗?”卡罗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显然我的举动没有惊吓到她,却仍是引起了一些不快。是的,太鲁莽了,特别是当你的乘客是来自光系族的时候,这种行为也是有些失礼的。但我只是作出了简单的肯定回答。我有种模糊的直觉,仿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把她扔在这,或是忽视自己的直觉,都是不妥当的。

 

进入房间的一瞬,耳边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卡罗是例外。身为半个光系族的少女下了船,神情很难得地显出实感。她在惊讶,看来是之前从未经历过绝对黑暗。“在没有光的地方放出微光是你的本能,”我解释道,“也就是光系的本能,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使是半个也可以。”结果卡罗听了反而把嘴张得更大了。该不会连自己是什么系都不知道吧,我摇摇头。

 

我把注意力转回房间本身。

 

其实严格来说,黑暗不算一种元素,它就是空间本来的样子,所以尽管觉得这个房间黑,却丝毫觉察不出其它异样。当然,你可以说这样就已经够诡异的了。“绝对”二字,就使它站到了现实的对立面。

 

我惊觉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但已经来不及改正了。

 

就在这时,房间仿佛有生命一般苏醒过来。我甩头望向卡罗,发现她周身的光消失了,夜色从窗口被释放进来。

 

“怎……么?!”我本以为这声惊呼是因为这变故,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知大错特错。

 

像漩涡里的墨汁,房间里的“暗元素”正凝集到一起。这个暗影打成的结最终居然变白了,准确地说,是红白相间。下一刻,符拉迪诺站在了我们面前,如假包换,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

 

“是的,你们刚刚就站在我里面。”符拉迪诺特有的跳跃式逻辑出场了。“符拉迪诺?”我听见卡罗哑声问道。

 

我觉得她更像是在问我而不是问对面那只精灵,但我无从回答。说实话,我如果是个负责任的人,此刻应该带着这孩子头也不回地逃走。这无疑是符拉迪诺,但绝不是她所理解的那个概念。那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恐惧,恐惧在此时是正确的。

 

我突然感觉手被握住了。愣神间,卡罗已经上前一步走到了我身侧。我怀疑是不是搞错了,那只手有些抖,而它的主人却分明是强装着镇定。

 

“我们是来找你的。”我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的低沉。

 

“我不回去了,但还是得谢谢你们,”符拉迪诺笑了,用手指了指旅馆的方向,“宽宽心,拜他们所赐,我这副样子维持不了多久。”

 

我感到待在我手心里的那些指关节猛然一缩。

 

符达拉克和阿蓝多吗?还是其他人也……我克制住自己不去转动僵硬的脖子往回看。

 

但我可以猜到,来时的路已是一片漆黑。

 

ⅩⅡ.settler

他们在说什么?

 

我眼前有两个身影,都熟悉无比,但我都快不认识他们了。我感觉后脑勺开了个口,意识正在源源不断地从那里逃逸出去。直觉告诉我这是危险的,于是我又强迫自己走上前去,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握住了该隐的手。

 

我感到他身子一僵,这很正常,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比起眼下的情况,我为别的事情感到更不安。背后几个街区外的亮光不知何时消失了。符达拉克这么早就熄灯,这不是她的习惯。就在我祈祷对面的符拉迪诺像往常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时,他却让人失望透顶。

 

“他们”。在他说的那一整句话里,这个词最清晰。

 

我之前因紧张而跳得微微发痛的心脏一下子停了下来。

 

眼前立刻浮现出符达拉克的蜂蜜色卷发,但那影子只是一闪而过——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但那影像又不可遏制地回到了我脑海中。这次,它不是跳动在我的一侧肩膀上空,而是在潮湿的木制地板上散开。

 

“卡罗?”

 

稍稍回过神的我恍惚记起,这是符拉迪诺第二次叫我的名字了。我抬起眼,看到该隐仿佛有阴霾环绕的眉眼。不难想象,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见我抬头,该隐有些笨拙地把目光转向符拉迪诺,却把我的手又攥紧了一分。“符拉迪诺?”看来,他也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谁。

 

符拉迪诺猛然大笑起来,就像在原本温和的笑脸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行了,我们大可以把在场三个人的名字都叫一遍。但我坦诚一点讲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符拉迪诺了,不论是在哪里。”符拉迪诺停下他那毫无顾忌的笑声后说道,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侧。

我这才注意到,墙边有块落地镜,里面的人和符拉迪诺穿戴得一模一样,仔细看,却发现这个镜像长着一张全新的面孔。黑发,凹陷的眼窝里是一对明亮的眸子——是那种不太干净的紫红色。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符达拉克和阿蓝多没事,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大可以放心,”符拉迪诺稍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注视着我的眼睛问道,“现在轮到我了,你感觉怎么样?”

 

“不,什么意思?你指的‘没事’?”我不明白。

 

接话的却是该隐。“他们解脱了,”他声音沙哑,“像莱克瑞一样,他们回家了。”我疯狂地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但没有结果。

 

符拉迪诺扯了扯一边嘴角。

 

“回家?说是离家出走才对,这里可是由我们一起建立的,”他摊开双臂,转身作出打量房间的样子,“你终于还是来了,我很惊讶,但也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个世界的崩坏是迟早的……话说回来,我也懒得去阻止了。”

 

符拉迪诺仍是背对着我们,却似乎忽然有了谈兴。“卡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ⅩⅢ.creator

从前,有十二只兔子住在丛林里。

 

其他兔子打洞,他们流浪。其他兔子喜欢打架,他们喜欢劝架。其他兔子流血了,他们帮忙包扎。其他兔子死了,他们去送葬……直到没有其他兔子了,他们还没老。

 

十二只兔子继续游荡在丛林里,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想抱怨的,只是渐渐失去了热情。一天,他们发现了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房子的墙壁上留下了一段话,欢迎来人入住,并嘱托他们要保护好这里的生灵。兔子们很乐意留下来,从此成了房子的主人。

 

一年年过去,兔子们履行着自己的诺言,笑容又回到了他们脸上。他们感谢这幢房子,对素昧平生的前任主人也很崇敬。丛林里的其他动物赖于他们的守护,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

 

结局是,兔子们快乐地生活在大房子里,直到老死。最终,他们的游魂在这里得到了永生。

 

好了,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学到了些什么呢?如果是说我没安好心,这一点不算在内,倒不是说毋庸置疑,而是我都没正经考虑过自己的感受。按照我已经有所耳闻的传言,我的感受就分三种,愤怒,贪婪,恐惧,也有说四种的,在上述三种之外再加上骄傲。但我没能把当时的心情归入这任何一种里面。不过,正如我说过的,我没有正经思考过这些,会错意了我也不会惊讶的。

 

也不妨寻找一种更合理的解释,或许和这十二只兔子一样,带来什么,有时就代表什么吧。我,毁灭了露希欧,于是代表了毁灭,然后被“正义盟军”所毁灭。看上去逻辑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三点几乎就是纽斯在航行日志上的原话,虽然他是分开写的。我很高兴在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我擅长毁灭,而不擅长创造。

 

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回避创造,即使失败了,权且当作一种毁灭也算是发挥了我的优势。我在遇到十二神殿守护者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前面说到了,我已是处于苟延残喘的状态,说是一缕游魂也不为过,而守护者们在老得不知年岁的神殿里祈祷、供奉,偶尔外出,也基本都是抱着纯粹如救世济人的目的。他们的虔诚堪比我的麻木,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如果说我麻木的原因在于分身们一个个被剥离,那么,他们在单调乏味的生活里还能保持虔诚的原因又是什么?

 

看看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也说不定能再活一次,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况且性命在我看来不是多么有分量的赌注。

 

作为拙劣的创造者,我费了一番功夫将捕获的意识存放在封闭的空间内,中途还发现符拉迪诺的碎片不见了。能够自己逃逸出去,不愧是被兔子们尊称为祖师爷的人。这也是我起意加入一个不是兔子的“管理员”的时候。这个在异空间的混沌中孵化的精元便是卡罗。本来,我发现她具有光和飞行两个系族的特征的时候就够意外的了,怎么也没想到,经她的潜意识处理过的城镇环境一点光族的味道都没有。这么一来,我自己倒落得清闲,顺便顶替了符拉迪诺的位置。

有趣的是,在记忆被封印后,所有意识碎片都在这里实体化了。本体和分身擦肩而过,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步履匆匆。稀疏的人流给灰色基调添上了一些色彩,日常就像亘古不变。

 

我居然有了一座城市。

 

即使它就像一座坏掉的乌托邦,由一群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兔子勉强维持着运转,唯一的原住民是管理员,严格来说还处于婴儿时期,但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体验了类似造物的经历。很有趣,让人想知道这城镇究竟会不会维持下去,抑或可以说,是怎样毁灭的。

 

机会给你们了,撒腿狂奔吧,兔子们。

 

莱克瑞是第一个到达终点的,光线总是有源头,光系的灵魂碎片有自动回归本体的趋势。所以几乎在第一回合,她便成了一具温暖的尸体。莱克瑞的挣脱在这个世界的表面划开了一层裂缝,让外来客的进入有了可能。这个世界的第一声丧钟就此鸣响,说白了,我算是和自己打赌,把自己给彻底输出去了,但我并没有原先想象过的那么遗憾,反而还有一点终于置身事外的欣慰。

 

从此,我安心扮演起了符拉迪诺这个角色,作为种族的最后一人,作为兔子中的导师——这种所谓德高望重的地位并非我本意,但真正的符拉迪诺施予他们的影响太深,以至于这种关系甚至被带到了这里。渐渐地,我了解到一些原本被掩饰得很好的东西,比如西瓦克的洁癖,安吉拉对失落歌谣的热衷,迪马克对整洁的恐惧,阿蓝多的控制欲,塔米多德的厌世,符尔加登和符萨塔斯之间微妙的关系……我也习惯了每天定时在街头闲逛,大部分时间虚化成最原始的样子。

然而这种情况下,我就像白纸上的一滩墨水一样显眼。我可从未想过躲到下水道里去,于是答案变成唯一的了。

 

云层。我仰头望向那一片厚实的灰色,抬起符拉迪诺的手为眼睛遮住雨水。

 

高高在上,简直就跟那只顾着自娱自乐的神一样,我对这想法嗤之以鼻,最后却还是这么做了。

 

向上升。我试图去感受被雨珠穿过的那些瞬间,还不如大笑一场来得真实。于是我转而去俯瞰那些建筑与无处不在的灵魂碎片,全镇最高的钟楼尖顶在其中格外扎眼。一抹细得勉强能辨出轮廓的黄色身影出现在了那里,越发衬出了塔尖的呆板凌厉。管理员。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向上看,目光只挨到云层就被生生拨回。明知没有结果,即使雨水飘入眼眶,酿成眼泪,也还是不肯收回目光。如此虔诚而麻木地凝望着天空,那群兔子也曾如此吗?

 

那么你自己呢?某天,我的一个分身——我懒得去分辨究竟是哪个,提问了。

 

“我?我从没想过这种事情。”我对着天空回答,觉得分身刚刚的问题非常新鲜。巡夜的塔米多德从大门出发了,那道冷黄的光柱紧跟着他。如果他此刻朝我过来,应当能看见我脸上被照亮的笑容。不知是夜间的寒冷还是光带来的隐隐刺痛感让我怀念起和阴暗的生物们待在一起的日子。而塔米多德和他的同胞们是不会记得自己过去的好日子了。

 

真实或是虚假的遗忘,不得不说,都是可怕的。我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任由浓雾侵入视野。终于,我穿透了云层。

 

我看见了。

 

虽然一秒之后我就被逼得降入云层,但那光景仿佛被烙入了脑海,灼痛发亮。如果此刻我有眼睛,可能要流下几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滴泪了。

 

但是,偷得不属于自己的光,还是遮住所有人的太阳,这种选择题对我一向没有难度。那无辜者却不知道自己造物的壮丽,只顾盯着天空中最黑的那一片云,就像不甘地望进一只深不见底的窟窿。

 

愿所谓的神在世上绝迹。

 

说来这个愿望其实也蛮天真。这座城镇正在崩溃,莱克瑞就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环,事情从她倒下的那一刻起就一发不可收拾。像该隐这样的人能够无意从大门走进来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无疑他们最终都会回去,然后继续他们在神殿里童话一般无聊的生活。这么看来,我最初所说的一举两得其实只是我单方面的付出、自毁的潜在愿望设下的骗局。我能感受到力量的流失,要维持符拉迪诺的形态也渐渐成了难事。

 

好在死亡于我才是常态,唯一的遗憾是,我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

 

就在来这儿之前的那阵子,暂留帕诺星系的那群机器人们又给我起了个名号,叫“毁灭一切”的“魔王”。刚开始我还排斥这种充斥着一股便宜boss气息的名号,但现在想来,在大毁灭的道路上我也算是跨出了第一步。

 

ⅩⅠⅤ.seeker

咤克斯声调平和地简述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对他的名号,我略有耳闻,但却没听说过卡酷星的十二神殿守护者。我想,这趟旅行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以后要常看航行日志的教训了。

 

我原本以为那份箱子底部的航行日志是艾尔伊洛持有的。结果卡罗的解释将线索指向了符拉迪诺,而他几乎不可能是艾尔伊诺装扮成的。我所认识的艾尔伊诺是个喜欢自我陶醉胜过自我批判的家伙,而且一点都不坦率,“符拉迪诺”,或者说咤克斯则完全相反。

 

我还忘了最有力证据,那就是艾尔伊诺应该已经死了。

 

我之前那种猜测可以说是在愧疚的穷追猛打之下抓住的救命稻草吧。我杀了她,而个中缘由我也不能明白。我想起好几个并不恰当的比喻,包括疯子杀了自己的心理医生、梦游者无意识从高处坠落。总之,有股宿命的臭味。所以我把它们通通归结为愧疚心在作祟。

 

不过,若不是愧疚,我也就会停下来,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等着这具躯体一点点崩坏了吧。

 

“要不就是我搞错了,不排除这个。”

 

这句话暗含的自信简直让人发指,最后一刻,我这么想着,等注意到自己在传送门前打开了一道裂缝已经迟了。

 

那晚,艾尔伊诺没能穿过她自己打开的门,而是跌入了我无意中打开的裂缝。很多时候,我以为已经足够了解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真正天才的念头和可怕的执行力远不是自己能主动发觉的。我不敢去定义自己的动机,也不曾向别人吐露过这个故事。我应当如何去讲述呢?

 

一个疲惫的流浪者遇到一个振奋的探索者,处境相似,心境却大不相同。她尽心尽力地理解他、试着拯救他,想让他看到表面绚烂实则是不断重复的世界的美好,以便将无尽的旅行继续进行下去。终于,她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虚假的承诺。他永远离开的决心从未动摇,只是不想让她失望。

 

故事的结局不是我所预料的那样。

 

我看着咤克斯重新在眼前化为黑色漩涡,面颊上的寒意和那天站在悬崖上感觉到的一样。裂缝的那一端是悬崖,艾尔伊诺一瞬间错愕的表情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她跌进裂缝后继续直直下落,从此不见踪影。

 

失踪,不是死亡。烈烈的风刮过我瞪大的双眼。我站了很久,最后离开了。我所能罗列出的事实里唯一能与结局的意义挂钩的是,我现在活着,而且会把本来要放弃的旅途继续下去。正如艾尔伊洛所预见的那样。

 

此刻,我仍然憎恨着艾尔伊洛预言的结局。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弥漫了整个房间。手上的压力忽然消失了。我眨眨眼,已然分不清眼皮内外的景象。

 

“卡罗?”

 

没有回应。

 

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无意中踩到了什么东西,像是鞋。于是我摸索着后退直到双手触到窗台,翻身越了过去,世界立刻明朗多了。

 

已是白天,船还在,但里面空无一人。

 

耳边磅礴的雨声呼啸着,我猛地一撑船桨,将船推离窗台。除去纷乱的思维,我只觉得脑中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整座城市似乎只有雨是醒着的。

 

不不,还有卡罗,卡罗在哪?

 

我去找她。

 

她在,她在……

 

我抹开额前浸得透湿的头发,四处张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天空好像变亮了,虽然还是灰白的。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但也没空担心船会不会出问题了。最矮的一排房屋已经被淹没,城市已然不在,只剩汪洋和孤岛。一道纤细笔直的黑影拔出水面,直刺天际,像某种庞然大物的角。

钟楼。我的头脑中一闪现这个词,就马上朝那边划了过去。

 

钟楼的入口早就淹没在水下了,我抬起头吼叫着卡罗的名字。雨滴密集地砸在脸上,我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了。依稀有个人坐在上面,很模糊,但不会错的。

 

“卡罗!”我仍然没有放弃。

 

那人似乎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徒劳地扯下兜帽。雨珠顺势朝角膜砸过来,猝不及防。我使劲眨眼,再看时,人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没再犹豫,拉下斗篷潜入了水中。

 

很冷,很静,苍白的手拼力推开门,青筋尽显。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干燥的阶梯上的,没多久便挣起来,扶着墙顺着盘旋的楼梯踉跄而上。

 

登,登,登。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回响在楼道里,回声和烧热令人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了那扇门,钥匙中规中矩地挂在老地方。我举起手臂想去取那串钥匙,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锵”的一声,钥匙掉到了地上。没关系,看,我拿到了。

 

打开门,耳边立刻又喧闹起来。我走进雨幕,巨大钟面的对面空无一人。

 

本该在那里的人简直就像向上坠落了一样。

 

ⅩⅤ.administrator

我感觉自己在变轻,像被稀释的一段记忆,风一吹便要弥散在空气中,不复存在。该隐的手出了一层汗,温度无比真实地传到我的手心里。这,可以说是现在我和“现实”的唯一纽带了。可我轻轻松开了手指,任由清冷虚无的触感填满我仍呈现握姿的右手。

 

所有不舍在这一刻变为怀念。

 

为什么你会进来呢?

 

该隐的瞳孔骤然放大,我看着那对暗影系特有的漆黑眸子第一次失去了冷淡的本色。他看不见我。我这才注意到整个房间已经还原成一只黑箱了。

  

居然,我还能看见。

  

我打开窗户,脱了鞋,爬上窗台,风立刻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我莫名想起了安吉拉,一天天,她坐在莱克瑞的病床旁哼唱起没有人知道的曲调。窗户偶尔被风顶开,歌声便轻巧地飘入雨中。安吉拉放下堆在膝头的裙摆走到窗边,并不急着关上它,而是往外面望一会儿。

 

我闭上眼。安吉拉的目光就像一缕风,不知落向何处。我抬起一只光裸的脚,朝空中踩了下去。细小的波浪刚好沾湿脚底便不再漫上来了,水面离得太近,下落几乎没有带给我失重感。毫无疑问,我正悬浮在水面上。

 

等我睁开眼,世界有些不一样了。脚底的水不再混浊,而是和空中如注的雨一样清澈……说清澈也不太合适,倒更像是波澜乍起的镜面,所有的水——浪花,涟漪,甚至空中的雨水,顺着墙面成股淌下的水流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完全干燥的地方其实已经没有了,所以整座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座流动的水银雕塑。

 

这,才是它的雏形吗?又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

 

安全。第二步,第三步……铺天盖地都是镜子中我的倒影。我看着那一片深深浅浅的银辉中的黄色,像看着一支烛焰。不过,那跃动的烛焰旁忽然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该隐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他的动作同样变慢了,而且轮廓也模糊了,在我看来像是梦中的远景,可望不可即。他正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活物了,所以整个城市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而他却全然不知。

 

我缓缓抬起头,银色的雨滴穿过脸颊的时候稍稍放慢了速度,最终与脚底的湖泊融为一体。云层在变薄,从浓重的铁青变为淡灰。很快,在沉淀完最后的浊气后,我的故土将重新变为一枚晶莹剔透的卵,不再孵化出任何人的梦,不论它是来自魔王还是来自孩童。在这之前,我想换个视角,好好再看一眼它。

 

上升已经成为一念之间的事情。符达拉克,不要再说我是个连自己的系族都不知道的小屁孩了。没想到,埋得再深,飞行也是一种本能。

 

而且,这感觉实在很好。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钟楼顶,我找到老地方坐下,触目为连绵不断的银色小丘。有些我辨认不出了,但也有几座我是决不会忘记的。

 

出神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低下头,看到了该隐。他仰视的目光里迸射出一种力量,仿佛能真的把人拽过去。但我并不了解那力量,说起来我也从未真正了解他的过往,到底还是像初次遇见他一样,只是莫名而纯粹地被吸引。

 

“希望还能再见吧……真的很谢谢你来找我。”

 

但是,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了。永恒的静止前是壮阔的波澜和疯狂的变幻。瞧,还有几分钟。

 

黎明要来了。




END


谢谢读到这里!非常欢迎吐槽(发出了无人理会的哀嚎)。




写在后面的废话与自我总结:

好像是11年为了出十二神兔(年费,那年是兔年),猹当时被策划拉出来鞭尸,在这条线里面客串了一年反派,大体是咤克斯脑控了卡酷星神殿守护者十二神兔,然后等玩家一只只去收什么的。这个故事就是基于对猹与十二只兔子的脑补加上黑历史里该隐和艾尔伊洛的私设而写出来的,严格来说是自己黑历史的同人。最初的片段闪回是一个坐在钟楼上仰望乌云的女孩子,到后来有了故事,再到大致的轮廓清晰起来之后,人物甚至奇迹般有了可以追溯的共性。

其实也不是奇迹。这是我第一篇短篇赛尔同人,从那开始我发现自己每次写类似形式的短篇其实都在讲轮廓相似的故事,一个虚构(物理)的世界,几个有所追寻的孤独的人,遗憾的结局。只发生一次的才叫奇迹,而这种轮廓是稳定存在的。比如在这一篇里,艾尔伊洛所预言的结局是该隐的存活,其实也可以被解读为离别与孤独,因为艾尔伊洛如果没有失踪,该隐便不会存活,离别与存活结局是对立的。而故事结束之后一切实际上回到了原点,流浪汉该隐继续流浪,十二神兔重拾神殿守护者的使命,卡罗回归虚无,猹继续死(顺便一提猹的人设,当时虽然已经落入反复鞭尸的凄惨境地,但还是概念占主导地位,没有暗天版猹这么人性化,当然我喜欢所有版本的猹)。另外艾尔伊洛其实是没有死的,在很前面卡罗提到的“奇怪的女人”的就是她。时空旅行者是官方早期对艾迪希洛给出的人设,所以我的想法是作为其反物质存在的艾尔伊洛当然也是具备这种能力的啦。

说到这里也可以看出,白日梦大体上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跟在下后来的几篇轮廓相似的文比起来也更“静态”一些。因为它只描述了每个人几乎不变的状态,或者说命运。如果说有什么发展,大概就是,啊,什么偶然间建立的羁绊,什么对真相和自我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之类的。作为亲妈比较喜欢的更多是里面的一些场景,就像刚刚说的,最初的片段闪回是一个坐在钟楼上仰望乌云的女孩子,现在看来,城镇夜空中的移动冷黄光源、乌云之上刺痛眼球的辉煌太阳、悄悄唱歌给昏迷病人听的善良看护、水银包裹的城市……等等,这些是我所喜欢的。与之相比,故事本身的逻辑性并不好(比如门把手、太阳这些明显很人类而不一点都不卡酷的事物的出现),再就是对人物的一些理解,和现在我的想法有很大出入。

从想到完结足足隔了五年,现在想想还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更不可思议的是本作出坑之后我还在写赛尔同人……大概是因为猹?唉诸君我真的喜欢猹呀。

所以下下次窝一定不搞虚伪世界孤独人类真实be这种套路了,窝发誓。至于为什么是下下次,因为下次的已经在写了……

按惯例打了人物的tag,其实有活人的只有咤克斯……该隐感觉打上会引起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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