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的苜蓿

焚琴煮鹤。

叶之歌

*之前的20fo点文一号,关于 @歌行者•Alolita 家的女孩们(卡桑德拉与西比尔)的故事,大致是两人共同旅行中一次小小的分离事件(蛐蛐五十年对永生者不算什么.jpg)。鸽了很久实在抱歉了,本打算年前填完结果一直改……然而最后还是这个不成器的样子(痛哭)感谢乃一直以来的支持!

*并非同人但是由于人设原型与传说中的基础设定是一致的结果看起来像同人……

正文↓


『是夜,白色的石像深埋于参天大树的树干中。

她的眼窝中长出繁茂的枝条,山脉、江河、岩浆顺着叶脉流出,一泻千里。』

原来曾有人跟我讲,说预言者的记录喜欢故弄玄虚。他一定不知道,像这种已经是非常直白而粗糙的语句了,它只是忠实地描述了一个故弄玄虚的梦,而梦是预言者为数不多的财产之一。

那是我昨晚做的梦,“枯萎的西比尔”在几个世纪之前记下了它。

当时西比尔还是个年轻的见习预言者,总是固执地把所有她瞥见的碎片都描摹下来,直到衰老夺走她握笔的能力。她一开始只是个普通人,本该在一场恶病中夭折。据说是神明治愈了她,同时赐给她预言的才能。时至今日,仍有一群人心心念念着她所著的那些最初的预言书,它们由树叶编织而成,早就像其他脆弱的有机体一样失落了本来的形貌,包括写下这些预言的、本是修长美丽的手。

我信任以上信息的真实性,但它们并不是来自我的记忆,而是从纸质记录推断而来的。记忆能帮人建立起一条相对清晰的时间轴,从这种功能性上讲,我的记性其实并不好,纸质记录于我反而更可靠。

我从桥头走到桥尾,试图一步步拼凑事情的前因后果,结果成效并不是很显著。

我老是把自己参与过的事情和“看见”的诸多未来的路径混淆起来。不过,我是为何而来,曾在这里遗失、又将在这里寻回什么,这些基本的东西我还算清楚。

脑海中最清晰的事件是在某个遥远的仲秋黄昏举行的葬礼……姑且称之为葬礼。树的影子被昏暗的日光拉得老长,又被稀疏人流踩破。一片苍白的树叶顺流而下——那是安置着棺木的板车。

遗属都是一副死灰般的面庞,倒是年轻的死者本人看起来十分安详,她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感,而那对唇虽然缺少血色,却的确呈现出几分弧度。

这些聚拢在死者身上的“幸福”,仿佛是从她的家人、从这座原本就干瘪的镇子上搜刮来的。时至今日,我独自行走在这条老街上,仍能尝到周遭的凄凉意味。

不过,或许只是因为快要入夜了吧。

我掖紧了身上的衣物,穿过狭窄的巷子,推开那扇半掩的门。

我预备去见的人就坐在窗户旁边,举起下巴盯黄昏天空中颜色最浓的一处。这边的建筑排列得很逼仄,从屋里看到的那一小块天空显得非常奢侈。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金色的后脑勺和手中虚握着的玻璃杯——我模糊地想起,上一次见面时他的头发颜色要深些。

紧接着更多的信息涌进我的脑海,潮水一般溶解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仿佛来自心脏而非大脑的想法。

我仍然向他走过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我能闻到越来越浓的酒气。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把那张苍老憔悴的脸转过来对着我,眼神动了动。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或者即将认出我,于是我把房间另一头的椅子搬过来坐下。期间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他衰老、悲伤、孤独,虽然早就摆脱了儿时的苦日子、过上了物质优渥的生活,精神和健康状况却全然不及我这个四处流浪的人。这个衣着考究的归乡游子再也无法融入简陋阴沉的背景,但他仍像过去一样骄傲,骄傲的将死之人是不会主动向永生者吐露自己的痛苦的,当然也不会先一步打招呼。于是我友好地唤了他的名字,对他说“好久不见”。

他果然不买账,“你笑什么?”

“抱歉……但你误会我了,重逢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很值得珍惜的事情。”他多半会觉得我在说谎,因为我实际上连初遇时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也懒得去搞清。

果不其然,他沉默了,举起手中的酒杯作势要喝,可是杯子已经见底了,旁边的酒瓶也是。我猜他只是在重复着五分钟之前已经发生过的一切。酒精让刻薄和脆弱在他身上交替显现。他注视着那杯子在夕阳下闪耀着的厚厚玻璃底,表情凝重,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把那对灰绿色的眼珠转向我。

——不,他想起了过世多年的妹妹……那片漂浮在漆黑河水上皎洁如月的枯叶。他能看见她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冲着他微笑。

她活不到今天的,没有那个“如果”,观测得到的几率约等于零。但这毕竟是句残忍的话,我没打算说出口。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试图说些什么——自然也是不会有用的,我所说的一切都不会有用。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来自遥远童年时代的鬼魂。正如我所预料的,他像看怪物一样看向我,我从那双眼中读出隐忍的悲伤。

“是我的错,”他移开视线,“我不该去……”

“不该去偷我的东西?”我笑着摇摇头,帮他补完。

他微微侧过脸颊看我,“没错,我不该学坏。”

我们一起笑起来。余晖把最后的灿烂送进这间屋子,它窄小,却显得空荡荡的,布局和我很久以前所见的一样,只不过我上一次来这里时气氛要压抑许多。我忽然想起来了。

黛安娜。她的名字,是黛安娜。

少年的唇舌无声捻尝这个名字,通红的眼瞪着窗外巷子对面被月光镀上一层银的屋顶。然后,他朝屋顶和月光,同样是无声地嘶吼起来。她母亲则失了魂似的看着儿子。

他说,滚出去,同时又不愿与我对视。我读出了他的唇形,不禁同情起这个蛮不讲理的小偷。“好吧,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把西比尔交给我,你不会喜欢和她相处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西比尔在现实中的投影——一个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的形象。她站在门边,平静地看着我向她走去,一副和外表年龄不符的老成表情。不过她总是那样子,我常常觉得,“枯萎的西比尔”指的不仅是她萎缩得只能依靠瓶子保护的肉体。

然后我和她擦肩而过,推门走进屋外的月光里。

而现在,没有月光,没有少年,没有母亲,也没有西比尔。我面前的老人露出了自嘲的表情,我才有了一点这一切都发生过的实感。

“我那时候就是个小混账,肯定是随我爹……你临走还告诉我瓶子不能暴晒太久,其实没有必要,这些墙把太阳都挡住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阴冷粗糙的屏障。

“我们小时候就住在这里,一户挤着一户。她自从生了病就整天躺在房间里,连太阳都看不到——”他顿了顿,像在确认些什么一样重复道,“她只能看到,这些墙。”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也点点头,却似乎并没有关注我的反应。

“她看不见那些房子后面的东西,但我俩都见过,没什么可说的。再远些,不过是更宽的路,更大的房子……公园,城市,噪音,人群……还有公墓,那公墓倒是修得蛮漂亮的,可惜到最后我们也没钱把她葬在那里。

“我当时在那附近找活干,不论什么活我都愿意干,只要她能好起来,能重新下床走动,能给母亲帮帮忙,重回那无趣又甜美的‘正轨’。母亲的腰不好,之前都是她在帮着干家务,现在她倒先病倒了。

“黛安娜的情况恶化得很快。开始只是喊累,后来就说身上痛,躺在床上偷偷咬枕头角。我却只能装作不知道。我和母亲辛苦挣得的一点回报全都扔进了无底洞,但我从没有放弃希望。直到有次我折回家取东西——啊,那新来的木头一定要看处方才肯把药卖给我,我从虚掩的门看到母亲跪在医生面前,哭着求他救自己女儿一命。我才知道她真的不行了,因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母亲哭着求人。

“我等着医生把母亲扶起来,这才推门进去,要了处方就走。可我一跨出大门,就把什么处方和药店那个满脸粉刺的混蛋忘到脑后了。真不可思议,明明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副一板一眼的惶恐嘴脸。

“‘抱歉,先生,渥迪先生上周去世了。请问能不能给我看看医生的处方呢,先生?’”他拧紧眉毛,模仿他口中那个固执年轻人的口吻。我不禁无声地微笑起来。

“那天我恨透了他,因为我临走时妹妹的情况很不好,一直说胡话。我跑到药店才发现处方没拿,换作平时,和我熟识的渥迪先生一定会通融的。可那天倒霉得很,看店的是渥迪先生,却是我素昧平生的那一个。”

“啊,那是他的——”

“没错,那人是老渥迪的儿子,”他再次停下来,垂下眼睛轻笑一声,“他看起来比我还大几岁,却一口一个先生,末了一本正经地向陌生人解释老爹上周死于一场车祸,所以现在才是他坐在那里,真是抱歉——好像坐在那里搞得他很愧疚似的。

“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他和他老爹之间没什么神似之处。我隔三差五往药店跑,他渐渐也就认识我了。认识他以后我才发现他没我想的那么死板,只是还带着点学生气。你也知道,那种人其实很容易相处,就是有时候不太靠谱,用奇怪的语气说话,还容易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觉得我还蛮喜欢这样的人的,因为我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分在‘奇怪’那边。”

“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他了。”

“或许,再听你讲讲还有希望?”西比尔能记住所有认真听过她唱歌的人的名字,但那是西比尔。

他似乎看了我一眼,眼神隐在头发洒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我这才注意到房间已经比我来时黑多了。

“某天下午,新任的渥迪先生告诉我,他在江边遇见了一位神奇的女士,她带着一只能唱歌的玻璃瓶,靠给路人说故事和瓶子的歌声赚钱。他觉得这是很浪漫主义的生活方式,言语间有些羡慕的意思,还说那瓶子,是真正的神迹,

“我当时非常怀疑‘那位神奇的女士’究竟能赚多少钱,没想到渥迪先生竟有些生气,说自己不是那种对着朋友撒谎哗众取宠的人。我只好安抚他几句岔开话题,心里一面为他把自己当朋友而惊诧。我以为这件荒谬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没想到我后来果真在桥上遇见了她。”

他笑着向我举了举手中空荡荡的酒杯,神色疲惫。

“没错,就是你,卡桑德拉小姐。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渥迪说的那个人。”

我又试着回想了一下,结果并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任何可靠的印象。可以肯定的是,我遇到过很多姓渥迪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刚离开学校的年轻人,两种特征都有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我仍然能感觉到对方提起这个人、提起我时,带着一种我很熟悉的、微妙的苦涩。

“我很遗憾。”于是我这么说了。

他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天啊,你还能看到过去?单单预言未来就已经……”

“亲爱的,除了你,还从来没有人活到六十几还相信我能预言未来,”我无奈地笑笑,“我的确能看到可能性,但,只是可能性。至于过去,不出意外的话我对它们是一无所知了……你今年是六十几吧?”我觉得他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阴沉,或许我搞错了他的年纪?

“六十四,”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别用对付小孩儿的语气跟我说话。”

那一瞬间,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孩子的身影。他手里攥着自己的旧布帽,遍布的灰尘都不能掩盖脸上的苍白,但即便如此,他抿着唇,咬着牙,确信并确保自己能够忍受将要到来的苦难。

他有一个在别人的想象中已经死去的妹妹。黛安娜短暂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奇迹。所以他会把那样东西带回去,以求换得她的笑脸——他在江边捡到的、他明知道属于别人的神奇玻璃瓶。

“我在桥墩的石缝里发现了那个装着白色皮革的瓶子,我知道它是你的,因为渥迪向我详细地描述过它的样子。而且我也猜出某个流浪汉把东西从你那里偷了出来,藏到没人的地方等着夜里运走。我决定把它拿出来还给你,回到岸上才想起自己不认识你的脸,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回去问问渥迪再来。

“那玻璃瓶绝对不是寻常货,表面一丝划痕都没有,里面的皮革也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皱缩成一团却白得耀眼。我试着打开来看看,结果瓶塞根本取不出来。

“就在那时,我忽然听见了歌声。”

不消他说,我也能明白他当时的感受。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西比尔歌声的情形,那是一个暴雨前夕的黄昏,燥热的空气和躁动的人群都停滞下来,好像整个空间被施加了场级魔咒。

“……紧接着,我看见了你。我知道你就是卡桑德拉,尽管当地棕肤黑眼的流浪者不止你一个。可我告诉自己你不是。你站在桥上,眼睛朝着落日,却像在看空气。但我觉得你在看我,或者已经看见我了。我告诉自己,捡来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成了贼。”

他停顿片刻,像是被说话耗尽了力气,眼睛藏在额前白发洒下的阴影里——我现在才看清,他的头发其实已经全白了,刚刚是余晖造成了浅金的错觉。

“我当时……其实没看见你。”

他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句话,也无意作出回应,只是用平板的声调恢复了叙述:“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黛安娜非常喜爱那只瓶子,她称呼那只瓶子为‘西比尔’,整天带着它,还对它说话,最后,连发烧说胡话的时候都要抱着它。任谁都能看出她变了,不只是变得喜欢那只瓶子。

“黛安娜变得异常的乖巧和安静,待母亲和我甚至有些疏离。她身体一天天瘦弱下去,经常一个人盯着窗外想些鬼神才知道的事情,还被母亲撞见闷在被子里哭。后来我去买药,装作无意提起你,问渥迪现在怎么不去捧场了。他脸色变得煞白,说自从瓶子失窃,你就忽然从本镇消失了。我这才惊醒,那个把‘西比尔’藏在桥墩里的人,恐怕就是他。

“后来……”

他把手里的玻璃杯轻轻放到桌上。“后来,我们听说他自杀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紧接着又被噩梦惊醒。我终于决定把妹妹从‘西比尔’那里夺回来。我承认……这想法可怜又可笑。我一夜之间仿佛变回了真正的孩童,心里充满恐惧和悔恨,只一心觉得它是不祥之物。妹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想象着她搂着她的玻璃——还是皮革朋友在梦中露出微笑,只觉得毛骨悚然。

“黛安娜睡着的时候非常安静,有时我会忍不住把手放到她苍白的嘴唇上方,好确认她是不是还活着……你应该没有见过她吧?”

“没能有幸。”我只见过她装在棺材里的样子。

“她是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女孩子,银色的头发,浅绿的眼睛,走在人群里却毫不起眼……我从前常想,这样也挺好的,老了之后还是和年轻时一个发色。”他的语气变得柔软起来。我知道,他眼前的这张椅子里坐的又不再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去到她房间,却发现她还醒着。

“她一见我就好像明白了我的来意,央求我不要带走西比尔。‘求你,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黛安娜几乎在她唯一的哥哥面前哭出来。要知道,她脾气犟,从来没露出过那种表情。她又让我放心,拼命向我保证西比尔跟她的变化毫无关系。

“但这一切都不能解释她为什么现在还醒着。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所以才睡不着。她告诉我,她做噩梦了,梦中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夜,它把脸贴在窗户上挑选猎物,挑中谁就叫一声谁的名字,羔羊引颈就戮。

一、二,还有待宰的三。无尽的三之数,难平它饥肠辘辘。』

我猜黛安娜是做的这个梦。和我昨晚所做的梦一样,它们是用同样颜色的墨水、同样的语言和同样的字体记在那本大书里的,加上的符号显示两者都来自早期的叶质书——这些最古老的像猜谜一样的记录,我反而记得很清楚。后来她发明了新的方法(也是我现在使用的方法)以便从物理上真正记下所有发生的事情,毋庸置疑,这种方法将效率与抽象的简洁美都推向了极致——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极度无聊。

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她说,她看着自己被拖出房间,拖进无边的夜色。她还看见了我,想着我和母亲被留在那房间里,以后就没人洗碗了,该怎么办呢。

“‘我猛然想起来,我不是一直都躺在床上嘛,已经很久没洗过碗了。然后我就醒了。天啊,好蠢的梦!’她把自己逗笑了,精神也似乎好了许多。往昔的影子在她身上一闪而过,让我把瓶子的事抛到脑后。我永远都不会忘了那天晚上,正当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时候,她亲手摇醒了我。

“‘我知道,我要死了。’黛安娜平静地告诉我,我曾经最喜欢的那双浅绿的眸子望着我,像两潭浸透了月光的死水。她不肯说,但我知道,是西比尔告诉她的。那个瓶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皮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和你一样,都是预言者,拖着被诅咒的身体在世间流浪。渥迪第一次提到你就跟我讲过那些传说,就因为我跟故事里下咒的人同名,跟他一样有个混账父亲、懦弱母亲,和月亮一样的妹妹。”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脸色变得煞白,手不自觉地搭到肚子上。我沉默半晌,说:“你不应该再喝了。”

窗外有限的天空已经从金红变成深青色——落日应该已经沉到了我们从这里无法看见的地平线以下。

“就连你来的时机都那么嘲讽,”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这儿来,还比五十年前那天晚上脾气好?”

“因为西比尔从来没有出过错。”很多年前,就那一回,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带着这样的目的去查她的预言书。上面明确指出,我可以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和她重逢。

他“哼”了一声,岔开话题,“你喝吗?”

我婉言谢绝后整个房间就陷入了静默。他用指甲轻敲玻璃杯的杯壁,发出“叮、叮”的轻响。仲秋之夜黯淡的清晖渐渐包围了我们,无星无月已成今晚的定局。我看了一眼他泛白的指关节,重新披上进来时脱下的披肩。

“三年,还是五年了?”我挑了概率比较大的两个数字。

“如果你是说我肝脏里的小毛病,五年了。万一真走到那一步也无所谓,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她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角落里,这样的时光是我短暂病史的十倍。当然了,我对她没意见,我只是不想看见她。”

“那是因为你不想这么简单地放她走,总是带着……那只瓶子,却又不想看见她,”我叹了口气,“你得试着和她交流。不过在人际交往这方面,你俩还真是同一种类型啊。”

“我对她没意见,我只是不想看见她。”他虚弱却固执地重复,目光斜向我身后。我扭过头,看见半掩的门边站着一个人影。夜色往她身上罩了一层轻纱,衬得她更加苍白。黑纱之下,每一根浅色的头发都是静止的,整个人比起鬼魂更像一座方尖碑。

西比尔隔着房间朝我点点头。半个世纪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我知道,她也会把相同的评价用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你走后不久,我就开始后悔了,我明明知道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可我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到处都找不到你。从此以后的几十年里,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辛苦你了……像你说的,棕肤黑眼的流浪者有很多。”我把身体转回去,对他微笑,“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了自己,困在过于广阔的视野中动弹不得。”

西比尔在一开始就找到了我。流浪者们在静止的永恒中相互守望,得以从名为孤独的怪物爪下幸存。成千上万从叶脉上流出的歌谣,重复着同一个世界里微不足道的悲喜剧。卡桑德拉或西比尔,朝着横向或纵向无限堆叠的碎片。一切正在发生,一切都会发生。而西比尔曾经可能成为黛安娜。

“但她显然不是我妹妹。”老人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再次转过身。他的手里,躺着一只装着白色皮革的玻璃瓶。

“谢谢你,阿波罗。”



























我与卡桑德拉相识两百一十一年了,这是大于两百最小的质数,不过这个没什么意义,老实说,就连数字本身也没什么意义,想必对方连百位都不会记得。

卡桑德拉是个健忘的人,偶尔也范迷糊。但这一点并不讨厌,因为她这种性格根植于能够看见诸多可能性的预言能力——前提是要用心。比方说,她现在站在那儿,就能看见可能使那辆车停下的各种原因:熟人的招呼声,小贩叫卖的新鲜瓜果,一颗钉子,忽然断裂的桥面,陨石……我不擅长编这些。而我只能看见自己叫住她、避免车把她撞下桥的情形。

于是我那么做了。终于回过神的卡桑德拉朝我走过来,脸上那种我所熟悉的、雾蒙蒙的微笑还未散去。每次遇上什么感兴趣的陌生人,她就会露出这种表情。而这表示她已经“看见”了关于对方未来的各种各样的分叉口,至少看见了一种。

“亲爱的,据说每隔几百年就会出现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信吗?”

“没见过。但我相信两个人长得像多半是因为有亲缘关系。”

“这么说来,那边那位小姐,”她指了指桥那头,“我觉得她和你有亲缘关系。”

或许吧。我凝视着她已经不很清楚的背影。落日的余晖在她银白色的头顶抹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FIN)

谢谢您读到这里!

评论(2)

热度(2)